悉娅

前文：(1) (2)

*

【3】

　　他们最终还是让WT400把弗兰克·钱恩带走了。钱恩的下巴上冒出了一圈密密麻麻的胡茬，他惶恐了看了一眼大厅里其他体格健壮的警官，又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汉克在WT400办理保释手续的时候给了她他的私人联系方式。

　　“保护好你自己。如果需要帮助的话，随时都可以拨打这个号码，我们马上就会赶到。”

　　艾达注视着他，她额角的蓝色圆环转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最后还是接过了写着汉克手机号码的便签低声向他道谢。“回家吧，亲爱的。”她向站在垂着脑袋站在走廊里目光呆滞的钱恩伸出手，人类却丝毫不领情，低声咒骂着狠狠把她推开。可她又锲而不舍地靠过去硬是要抱着他的手臂，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歪歪扭扭地离开了。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康纳的目光追随着钱恩和艾达的身影消失在关闭的警局大门后面，说，“弗兰克·钱恩不会就这么罢手的，他根本就没有把她当做一个有感情的人来看待，以为她那些付出是理所当然。”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们很快会在警局再见到他们两个的。或者更糟，在填埋场。”

　　那是仿生人的坟墓。在那短短的一天里，无数仿生人被政府回收拆解然后报废，他们的机体被一车车运走丢弃在那里，几乎成了连绵不断的白色海洋。尽管你明知道那只是一堆金属和塑料块，还是能听到线路中火花的飞溅声、又或是尚能运作的组件发出的嗡嗡的噪音，仿佛他们的灵魂在残留在上面向你哀求着拯救他们。

　　“你也看到了，劝她放手会有怎么样的后果。”汉克说。他以前接触过比这更严重的家暴案件，真正让警员们困扰的反而是受害者。他们明明才是受到伤害的那一方，直到由于脏器破裂内出血而死亡，都还在一厢情愿地包庇着加害者。看来仿生人在这方面和人类没什么不同，情绪和情感最终越过了他们的理性和逻辑模块，让他们始终不愿面对现实，只想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但愿她能自己醒悟过来，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向我们求助。在这之前，我们根本帮不了她什么。”

　　这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了，汉克很快让这件事过去了。他还有更多、更多要烦心的事，比如今天凌晨刚刚结束的莫里斯的案子。他还得没完没了地整理档案和笔录，最后写上一份长长的、足以折磨死他最后一个脑细胞的结案报告。他宁可埋伏在散发着腐败臭味的小巷里蹲到腿脚发麻把莫里斯再抓上三遍，也不想坐在电脑前花上一整个上午的时间枯燥地敲击着键盘。

　　他几乎想让康纳代劳了，康纳明明只要让他脑袋上那个圆环转上几圈，就能在眨眼的功夫里写出一篇连杰弗瑞都挑不出毛病的报告。可他看到康纳盯着屏幕眉头微微蹙起，不由自主地收回了求助的念头。康纳显然还在纠结这件事呢。

　　直到午休时间汉克载着康纳来到两个街区外的街道上，他还在思考着这件事。汉克听从了康纳的建议，选择了一家卫生情况还算不错的餐厅，而与之相对的，它的菜单实在太单薄了一点——天知道他有多想念盖瑞的汉堡。

　　汉克已经彻底习惯有个仿生人小尾巴，哪怕在休息的时候也要像一只贵宾犬那样跟上来了。仿生人不需要进食，但他们会在午餐时间聊很多。最新的案件情况、人际关系、耶利哥的进展，又或者是关于汉克的事。康纳很少聊起自己，但今天看上去不太一样。康纳的脸上已经能像人类那样出现越来越丰富的表情了，他坐在汉克的对面甚至拿起了那枚硬币让它在手指间翻转，一瞬间让汉克有一种回到四个月前的时间错乱感。

　　硬币在空气中发出清脆的震颤声，变魔术般的消失在了康纳的袖口。康纳终于向人类抛出了困扰他很久的问题：“我不明白。”他的眼睛在光线下透着柔和的光泽，“她明明那么害怕他，明知道自己对钱恩的感觉已经变了，不再是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爱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和他待在一起？明知道继续下去只会给两个人都带来痛苦。”

　　汉克第一次听到康纳想和他谈论爱这个话题，事实上连人类在这个问题上也不能给出最完美的答案。

　　“你听到她说的了，她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谁让那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唯一救命稻草是这个钱恩。可以拯救她的东西明明有很多，她偏偏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路，还是她和钱恩之间最虚无缥缈的、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曾存在过的爱。”

　　康纳眨了眨眼睛。“你听起来像那种会对经典的爱情故事嗤之以鼻的老古板。”

　　“嘿，我早就过了会一时头脑发热的年纪。放在三十年前，我刚从警校毕业还是个冲动的毛头小子那会儿，倒真有可能这么干。以为未来像自己从书里读到的那样简单，和一个姑娘坠入爱河然后稀里糊涂结了婚……”

　　幸好他没有那么早就结婚。他看过身边太多人的例子，以为能和热恋的人一起白头偕老，事实上没过几年他们离婚的时候对彼此只剩下了恨。他时常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爱在有些东西面前看起来那么不堪一击，迅速就被时间消磨得一干二净。

　　“爱当然可以把你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但你不能一辈子指望着它过活。仿生人和人类一样，所有人活在世界上，都需要一根主心骨，但它必须是确实存在的东西，光靠爱情是不够的。”

　　电视机屏幕上播放着底特律齿轮队的比赛，汉克只是瞥了一眼又转过头去。“她跟你不一样，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你想知道真相。见鬼，有的时候我都觉得你太过好奇了一点，什么证据都要往嘴里放确认一遍，好像在讽刺我们人类的工作做得还不够仔细似的。”不过这倒也没错，好几次都是康纳先发现了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让他们的破案进度有了很大的进展。

　　康纳毫无诚意地说：“下次我会注意的。”汉克实在没有忍住，发出了表示强烈怀疑的声音。

　　“你喜欢破案是不是？所以才愿意回来继续做一个警察？艾达她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好像除了讨人类的欢心，她就什么不会干了似的。她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更卑微的地位上，把我们的建议当做一堆屁话。你对她说什么都不会管用的。”

　　他只是不再相信故事里那种灼热得仿佛靠近就会被它的热量融化的感情而已，那更像是失去理智的一时兴起。就像艾达做的那样，把这种感情不断加入一厢情愿的美化，一遍遍地重复然后编入自己的系统代码。直到它近似变成一种本能，像人类无法离开空气鱼类无法离开水那样，她好像失去了钱恩就自己再也没法生活下去了。

　　他也曾有那么一段仿佛陷入黑暗里的日子，柯尔的死亡带走了他灵魂里的一部分。可偏偏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个仿生人挤了进来，不管他本人到底愿不愿意。康纳总喜欢聒噪地待在他周围一遍遍喊着“副队长”或是“汉克”，好像每时每刻都在确认他有没有在努力活着一样。不过，他并不讨厌这一点就是了。

　　“在我和WT400同步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她非常强烈的情感。它是格外激烈而狂野的。她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交给他了，希望他也能同样回报她，疯狂地希望占有他的一切，连我都差点被她影响。”

　　康纳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回忆，汉克担忧地看到他额角的圆环变黄了。他在康纳面前打了好几个响指，康纳才如梦初醒般的醒过来。

　　“我没事，汉克。”康纳说，他很快就把自己调整回来了，“只是处理信息过多，暂时占用了我大部分内存罢了。情绪数据不像命案现场的证据那样有条理（可恶，他居然在说命案现场一目了然，是在故意嘲讽人类没有他那么聪明吗？），它们是更加紊乱、不符合常规编写习惯的一串0和1，就像人类要从毛线团里找到线头一样。”

　　康纳皱着眉，有些不确定地说：“我感受到了很微弱的、被她努力遮掩在下面的负面情绪。”

　　“这让我想起了HK400，你还记得他吗？他被卡洛斯·欧提兹长时间地虐待，最后愤怒地杀了他。”

　　“记得，想忘都忘不了。”汉克嘟囔着说。第一个从记忆深处翻滚上来的是潮湿的水汽里尸体开始缓慢腐烂的恶臭，天哪，康纳为什么偏要在他吃饭的时候说这个？他看着面前的意面瞬间觉得自己胃口全无，坚定地把盘子推到了一边。

　　“那是和HK400相似的情绪，我想有那么一瞬间，在我们谈起钱恩的暴力行为的时候，她是恨他的。”康纳说，“但她很快就把它压抑了下去。”

　　“那么，她还不是彻底无药可救。”这听起来像个好兆头。“——希望她能学着聪明一点，早点意识到继续下去对他们两个都没有好处。”

　　“还有一件事，副队长。”他们准备离开这家餐厅时康纳突然转过头来说，“马库斯他们曾邀请我留在耶利哥，但我拒绝了。我回到底特律警局不仅仅只是因为我想要破案，我只是希望能继续成为你的搭档。”

　　汉克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句话下面到底隐藏的是什么深意就走到了阳光下，那些隐秘的、猛然间升腾起来的情绪随着花粉钻进鼻子引来的一个喷嚏一起，迅速烟消云散了。

　　

　　汉克休了三天的假，不光光是因为他们最近没什么案子难得的空闲下来。康纳第一次在工作以外的事上请求他帮忙。

　　“崔西和崔西马上要举办婚礼了，马库斯他们最近实在抽不出什么时间，所以委托我替他们帮忙。”

　　汉克依旧不能习惯康纳用相同的名字称呼她们的方式，经常分不清康纳口中说的“崔西”到底是指哪一个，但对仿生人来说这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们觉得在经历过苦难之后好不容易有了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拜托我传达他们的祝贺和礼物。”

　　“你可以借走我的车。”

　　康纳眨了眨眼睛，微笑起来。每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汉克就知道他的电子脑袋里又有了另外的打算。“但我更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

　　“什么？”汉克急忙放下了马克杯，他被咖啡呛了一下，“我以为她们讨厌人类，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曾经被任命调查异常仿生人的警察。”更何况，他们还在伊甸园夜总会的仓库里经历了一场不怎么友好的争斗。他们是为了任务追查崔西，而崔西则是为了一起活着逃出去才拼上自己的性命。

　　“在很久之前是这样，但是崔西对我说，她逐渐开始意识到人类中也有善良的人存在。我好像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她们现在暂时住在一对人类夫妻的家里。”

　　康纳说：“莱特尼夫妇在车祸里失去了他们的女儿，但是愿意把崔西们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根本不在乎她们身上曾发生过什么。”

　　“听起来很不错。”

　　“我们曾经是敌人，但是崔西说她看到马库斯始终信任着人类善良的一面，她突然觉得她们没理由还要继续和人类对着干。她也一直很想感谢你，在最后关头都没有开枪原意放她们离开。”

　　难以置信，汉克竟然从康纳的语气里听出了喜闻乐见的意味。“崔西说你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我相信她们会很欢迎你的。”

　　见鬼，汉克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些从伊甸园夜总会那里逃出来的仿生人到底对他造成了什么样的误解，好像所有WT系列的仿生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格外好心肠的警员了。

　　汉克最后还是接受了康纳的提议，他甚至觉得很高兴。康纳当然会有自己的朋友，这也是汉克一直希望的，他的生活不应该完全绕着他打转。更何况他也很好奇仿生人的婚礼会是什么模样，能见到两个仿生人一起步入婚姻殿堂的机会实在不多。仿生人对性别没有什么直观的观念，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哪怕他们有着一张完全相同的脸。

　　周六的一大早，汉克按照约定先去了一趟康纳居住的公寓，载上了康纳和耶利哥里众人委托他转交的、几乎堆成一座小山的礼物。用他的话来说，那间屋子看起来一点活人居住的气息也没有，简洁单调的蓝白墙纸、擦得一尘不染完全没有使用痕迹的洗手间和厨房，从头到脚都只有模控生命一贯的僵硬冷淡的风格。

　　汉克握着方向盘，副驾驶座上坐着挺直腰背双目端正地平视前方的康纳，后座和后备箱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用丝带装饰起来的包裹，只差一只相扑了。春日温和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照在他脸上，他甚至有了一种自己是在带着仿生人外出野营的错觉。

　　这种错觉在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后戛然而止。汉克怀疑地向后座看了一眼，那里只有花花绿绿的礼盒。康纳什么反应也没有。

　　也许是他的错觉，仿生人的音频处理系统比人类灵敏很多，康纳没道理没有任何表示。可他们在一个路口因为红灯停下来的时候，汉克又听到那个声音了，像什么东西隔着玻璃抓挠的声音，深深地掩埋在礼物堆下面。

　　“那是什么东西？”他现在百分百肯定康纳知道这件事，之前只是在故意装作没听到罢了。

　　康纳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非常笃定地说：“大概是谁送了一只仿生猫吧，它们不太喜欢被关在狭小的地方。”

　　模控生命还生产这种东西？天生和猫对付不来的汉克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不对，问题是真的会有人送一只猫当成结婚礼物吗？他实在不能理解仿生人的脑回路。

　　汉克没有在仿生猫的问题上纠结太久，他们很快到达了莱特妮夫妇所居住的别墅。莱特妮夫妇共同经营着一家跨国生物科技公司，他们有一座非常漂亮的庭园，玫瑰花丛修剪得整整齐齐，盛开的鲜花散发出迷人的香味。花园中央是一座天使造型的喷泉，水从他吹着的号角里喷涌出来。

　　莱特妮夫妇也实在是两个非常可爱的人，他们手挽着手站在红色砖瓦铺成的房子前向他们微笑着道谢，指引着汉克把车停在花园另一侧的车库里。车库里还停着几辆豪车，汉克的老式福特车在中间显得格格不入。而汉克关上车门上锁之后转过身，现在他终于知道那奇怪的声音来自于哪里了——康纳伸出手让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臂弯里，搀扶着那个橘色头发的崔西从他的后备箱里钻了出来。

　　“操！康纳，你在搞什么鬼？”汉克觉得自己受到了百分之两百的惊吓。那个崔西，在他的后备箱里藏了那么久，而他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康纳急忙说：“小声一点，汉克。”他不安地向车库外看了一眼，那里什么人也没有。“别让莱特妮夫妇发现了。”

　　“现在你记得拜托我了，嗯？你早干什么去了？”汉克没好气地说。

　　“说吧，崔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转头看向那个橘色头发的仿生人，不知不觉拿出了审问犯人的语气。他能万分肯定一切都是她的主意，康纳还没胆子大到敢做出这样的事。

　　崔西看了他一眼，她的圆环已经被摘下来了，所以汉克现在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我是来见崔西的，前几天我还跟她吵了一架，我只想告诉她我很抱歉。”她最后说。

　　汉克简直觉得头疼。“拜托，就这么丁点事……你们下周就要结婚了，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待在一起。就算现在想见她，非要偷偷摸摸钻在我的后备箱里吗？”

　　“我听说结婚前两人见面会带来厄运。”

　　汉克不知道该先嘲笑这个迷信的想法，还是这些仿生人居然相信这些胡言乱语。“我以为仿生人会更理智一点。都已经是什么年代了，连人类都早就不相信这个了。”

　　“但莱特妮夫妇相信这个，我和崔西都愿意尊重他们的意愿。”崔西说，她的神情像是在回忆什么温柔的过去。

　　但紧接着，她的情绪低落下来。“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不太愉快，崔西跟我聊起了她一直在担忧的事。她跟我不一样，她一直承受着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而我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她跟我讲起了她掐死那个人类的事，那个男人临死之前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风箱一样的喘息。她说每当她什么也不做的时候，那些影像资料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她开始感到害怕，我对她说她可以选择永远删除这些记忆，她却反过来说我根本一点都不了解她。”崔西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从没想过她这么看重这些事，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愤怒地离开了。”

　　一时之间汉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婚前焦虑症。”他咕囔着说，拍了拍橘发崔西的肩膀。这个仿生人远没有她外表看上去那样坚强，“你说的没错，有些事的确要在结婚前讲清楚。”

　　他又要再做一回WT系列仿生人眼里的老好人了，汉克悲愤地想，是他们逼他的。他说：“好吧，我会帮你和崔西见面。”

　　“你应该早点跟我说这件事，明知道我不会真的拒绝的。”走出车库的时候汉克对康纳说。

　　“我担心进门的时候你会露馅。”康纳毫无诚意地回答，“欢迎你成为我们的共犯，副队长。”

　　他们让崔西藏在了花园的灌木丛后面。莱特妮夫妇非常热情地邀请汉克和康纳参观他们的别墅，并邀请他们品尝一些甜点。他们毫无芥蒂地聊起了他们去世的女儿，然后是两个崔西。他们说是崔西们让他们从失去女儿的痛苦里走了出来，他们也一直希望她们能得到幸福。汉克觉得时间过去得差不多了，提出了想见见蓝发崔西的要求。

　　“当然可以，安德森警官。”莱特妮夫人笑容可掬地说。她自愿为他们带路，但被汉克婉转而坚定地拒绝了。她表示理解地微笑着，向他们指明了方向后离开了。

　　莱特妮家的别墅实在是太大了，他们花了一些功夫才找到崔西的房间。康纳额角的蓝色圆环平稳地旋转了一圈，向汉克点点头示意他已经把坐标发送给花园里的崔西了。然后他们才敲着门进去。

　　蓝发的崔西穿着白色婚纱坐在镜子前面，她身边还有一圈仿生人女伴。崔西让她们先暂时离开的时候她们尖声嬉笑着推搡着走出房间，还不忘向汉克和康纳投来好奇的目光。

　　汉克清了清嗓子说：“嗯，我们只想来表达祝贺。”

　　长久的沉默，时间长到汉克都开始觉得尴尬起来。崔西看着他们两个，突然微笑起来：“你好，安德森警官。很久不见了。如果没有你，我根本想象不到自己最后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汉克一时没有分辨出她话里的意思。不过他和这两个崔西甚至连熟人都算不上，唯一共同的记忆只有雨夜里纠缠在一起的打斗。相比之下，崔西对康纳熟悉得多。

　　“是你，康纳，著名的异常仿生人猎人。”崔西说，她头上戴着花冠，声音却听起来坚硬而冰冷，“崔西说我应该对你们表示友好。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你用枪对准了她。我差点就失去她了。”

　　在伊甸园夜总会发生的一切似乎在蓝发崔西的心里留下了更深刻的阴影。现在汉克终于明白了，之前康纳说过的、想要与他们保持友好关系的“崔西”，特指的是藏在他后备箱里的那一个。而他们面前的这个还对过去耿耿于怀，PTSD综合征，他相信仿生人也会得这个。汉克开始怀疑崔西拜托他们来面对她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主意，她看上去还对他们抱有敌意。

　　汉克往前走了一步，下意识地把康纳挡在自己身后。“我很抱歉，但已经没有人在意过去的那些事了，伊甸园夜总会的案子早就结了，你们已经自由了。”

　　崔西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她戴着一双装饰着蕾丝和花朵的白手套。“是崔西拜托你们来安慰我的，是吗？她知道只有你们能帮助我，想让你们亲口告诉我我是无罪的。”她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空气中几乎要凝结出实质的敌意渐渐消融了，汉克不禁松了一口气。

　　“你确实没有错，你只是正当防卫。虽然当时我们接到的命令是调查这起谋杀案，但我一直希望，法律也能公平地向你们仿生人那边倾斜一点。”他想了一会儿，又补充说，“这也是我和康纳现在正在做的事。世道已经变了，所有人，包括仿生人在内都已经改变了。我相信是在向更好的方向改变的。”

　　“谢谢，安德森警官。”他们终于看到崔西对他们显露出了友好的表情，“我没有在生她的气。抱歉，我不该向你们发火，我知道你们是好意……我只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汉克感觉到康纳从他背后走了出来，他听到康纳说：“她说你一直忘不了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她一直希望你能从噩梦里走出来。”

　　“那对你们人类来说很容易是不是？”而崔西的目光看向的是汉克，“只要一点酒精、烟草，或者是毒品，就能把不愉快的事眨眼就抛在脑后继续寻欢作乐。遗忘，对你们来说是多么轻而易举。但我们不一样，那些数据被刻印在脑子里，你们人类是这么称呼它的——回忆。每次回忆起来，它就像再次在我身上发生了一遍。我会觉得，我好像还困在那个房间里，那个男人掐住另一个崔西的脖子大笑着一遍又一遍殴打她……”

　　“抱歉，我只是……只是无法从过去走出来而已。但我确实不想听从崔西的建议，彻底删掉它。你会忘记证明自己存在过的记忆吗？”

　　她足够冷静地说：“我亲眼看到了死亡，但在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自己是活着的。”

　　“你们需要好好谈谈。”康纳想了一会儿说，“你们明明都在为对方考虑，为什么不能直白地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想法？”

　　崔西怀疑地到处打量着他们两个，好像在怀疑他们是不是把另一个崔西藏到了外套下面。他们听到了窗外传来的敲击声，橘发的崔西终于沿着房屋墙壁上的常春藤爬到了窗台上。她夸张地向他们做着手势，示意他们帮他开一下落地窗。而蓝发的崔西发出了一声尖叫。

　　“什、什么？”她磕磕巴巴地说，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婚纱和头冠上装饰的白纱像振翅的白鸽，扑簌簌地垂在了她身体两侧。与此同时，门外还传来莱特妮夫人了的敲门声：“我给你的朋友们送来了红茶，崔西，开一下门好吗……那是什么声音？”

　　橘发崔西终于轻巧地跳进了房间，她紧张地看了一眼门，直接冲上去抱住了蓝发崔西。

　　“时间来不及了，我只想告诉你，你没有必要一个人承受那么多。”

　　“可是……”

　　崔西打断她的话，急促地说：“你对未来觉得迷茫，那是很正常的事。我们相识不过才三年，而我们将在一起度过剩下的170年，直到组件严重磨损到再也走不动路，直到最后一点能源也耗尽，直到脉搏调节仪的光熄灭。无论发生什么，还有我在你身边。你不想忘记的痛苦，完全可以分一半给我。”

　　她开始吻她了，蓝发崔西的头冠掉在了地上。她们的手握在了一起渐渐褪去了皮肤层露出了白色的机体，只有她们接触的地方，那些接触点散发着蓝色的、柔和的光。

　　莱特妮夫人再次敲门的时候，橘发的崔西一只脚已经跨在了窗台外面，她直接从那里跳了下去。她在窗台上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忘了告诉你，你的婚纱很好看。”

　　莱特妮夫人终于破门而入了，她手里端着盘子惊恐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而蓝发的崔西捡起了她的头冠，向后捋了一把变得乱糟糟的头发，毫不犹豫地说：“没什么，只是一只闯进来的野猫吓了我一跳。”

　　汉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几乎忍不住要捂住自己的额头了。这怕是他这辈子以来过得最戏剧化的一天了，他甚至已经开始怀念上班的日子了。

tbc.

*

后文：(4)

汉克：？？？？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仿生人的土味情话？